——读《呐喊·自序》
钱理群
鲁迅一生很少谈论自己的创作,偶有所作,便弥足珍贵。例如,《呐喊·自序》开宗明义的这段话——“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这里分明说明着:构成鲁迅《呐喊》的“来由”的,不仅是以往的外在生活积累、经验——在这方面,人们已经给予了充分的注意,并且还包含着鲁迅年轻时的“梦”——主观的精神发展、内心体验的历史。正是这些“梦”的“隐意”构成了鲁迅小说内在的心理内容。
鲁迅年轻时代做什么样的“梦”?经历了怎样的精神的、心理的历程?这一切又是如何体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中的?《呐喊·自序》正是提供了一个窥视鲁迅内在世界的难得机会,一条鲁迅精神发展的明晰线索。
于是,我们看见一次又一次的心灵的创伤,以及一个又一个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梦”。
首先是父亲的病以及“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家庭变故,感受到的世态的炎凉与“侮蔑”,敏感的鲁迅由此而“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惨伤的记忆。封建大家庭子弟代代相传的“读书应试”的古老的“梦”从此破灭,于“绝望”中只能“走异路,逃异地,去寻别样的人们”。直到接触到了与传统文化异质的西方文化,才形成一个“美满”的“梦”,燃起了新的“希望”:用西方现代科学“知识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这“科学救国”的梦,几乎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历史道路的起点。
但在异国所感受到的落后民族的屈辱,特别是“幻灯”事件,再一次将他推入“绝望”的深渊,麻木地鉴赏他人(同胞)痛苦的场面给鲁迅的心灵如此巨大的不可弥合的伤害,使他无以摆脱,以至于“示众”(“看”与“被看”)成为以后鲁迅小说的基本模式。正是为了从这痛苦的记忆中挣扎出来,鲁迅又做起以“文艺”“改变精神”的“文学启蒙梦”。
也许,《新生》的夭折,特别是社会对启蒙者的呐喊“既非赞同,也无反对”的“无反应”,对于鲁迅心灵的打击才是真正致命的。由此而产生的“绝望感”是极其深刻的:既是对启蒙对象——“国民”的绝望,更是对启蒙者自身的“反省”:“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这双重绝望必然导致对“启蒙”本身的彻底绝望——这,正是鲁迅的“噩梦”的“隐意”所在,连同鲁迅由此而感受到的“无端的悲哀”,与毒蛇般纠缠灵魂的“寂寞”,成为一种潜在的痛苦记忆深藏在鲁迅心灵深处。鲁迅说他“用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以至“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都是鲁迅“彻底绝望”的内心世界的外在反映。正是这对于“启蒙梦”的深刻怀疑与绝望,构成了鲁迅《呐喊》的深层意识与潜在心理。
当然,更直接的证明,还是鲁迅在《呐喊·自序》里追述的那段话“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毫无疑问,这“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绝望是属于鲁迅自己的。鲁迅称之为“确信”。意思是说,鲁迅对“铁屋子万难破毁”这一认识是从不怀疑、一以贯之的。1925年,他在《娜拉走后怎样》里还谈到“醒过来无路可走”的问题,并且强调,在中国,连搬一张桌子也要流血,更何论启蒙、变革?
但鲁迅又确实提起笔来,投入了新文化思想启蒙运动,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成为主将之一。
这是怎么一回事?——促成鲁迅作出与前述“绝望”思想不同的历史性选择的思想动因是什么?
其实,在《呐喊·自序》里,鲁迅早已交代得清清楚楚:第一,是因为“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第二,“不愿意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里,说得很明白:鲁迅写小说、杂文是为“别人”(即“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及“正在做着好梦的青年”)写作的,因此,必须为“别人设想”,“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以至“不恤用了曲笔,这正是提醒我们:鲁迅的小说(杂文)并没有“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是他有意识地将自己“太黑暗”的真实思想有所压抑、藏匿的产物,或者说是鲁迅试图从自己灵魂深处的“绝望”中挣扎出来的一种努力,即所谓对“绝望”的“反抗”。这里存在着“两个鲁迅”,更确切地说,是真实存在的鲁迅的两个侧面,正如曹聚仁所说:“一个是中年的卸去外衣的真的鲁迅;一个是当他着笔时,为着读者着想,在他的议论中加一点积极成分,意志奋进的鲁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