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相思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会背的诗句，那时背得摇头晃脑，因为它朗朗上口。幼小的心，不懂，却觉得美。有大人开玩笑，这丫头聪明，都会背《诗经》了，做我家的媳妇儿好不好？仰头脆脆地应：好。哪里知道，自己所背诵的诗里面，是一段刻骨的相思呢。
那应该是一处天好地好人好的地方，水草丰美，天高云淡。雎鸠一唱一和地在河两岸叫着，叫得人的心，像吸足了水分的青草，轻轻一掐，就是满把的柔情。年轻男子，遇到美丽的姑娘了。姑娘在干什么呢？她正在河中央的小岛上采荇菜呢。隔着半条水域望过去，可以望见姑娘可爱的手臂不停地舞动着，美丽的腰肢也跟着扭动。年轻男子再也放不下这个姑娘了，“寤寐求之”，“寤寐思服”，白天夜里都在想着她。
每每读到这里，我都要笑出泪来。我想象着那样的夜晚：天黑得很深很深，星星在天上眨眼睛，四周俱寂。远远的，雎鸠的鸣叫传过来，搅得男子的心如擂小鼓。他睡不着，他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想啊想啊……长夜难捱。那个被他思念的少女，多么幸福！
他后来有没有娶到她？这好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关雎》中，他留给我们的相思形象，足足让读者感动了几千年。
《泽彼》中的小青年就更有意思了。
应该是在初夏，新蒲长出嫩叶来，池塘里荷叶亭亭。小青年在池塘边偶然遇见一位姑娘，姑娘长得高大健美，“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小青年只看一眼，就再难相忘。于是相思长出来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相思，“寤寐无为，涕泗滂沱”。你看你看，他无论醒着还是睡着，眼前都是姑娘的影子，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伤心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现代人却难以怀上这样的相思了，爱上谁，电话邮件短消息，轮番轰炸。恋情来得迅速，去得也迅速。今日结束，明日又重新披挂上阵。那只叫相思的鸟儿，已找不到栖落的枝了。让人惆怅，让人怀念。《诗经》中的那些傻男人们，他们纯洁如白月光的单相思，成了温润心灵的一块琥珀。
热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是《子衿》中守在城门楼下的女子，对爱的表白：你青色的衣领子，都绵绵地牵系着我的心啊。原来，爱上一个人，连他穿的衣，连他佩的饰物，都要爱的。她约了相爱的男子，到城门楼下相会。是约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么？天还未暗呢，她就梳洗打扮好了，早早来到约会的地方。男子哪里知道她这么早就来了呢？于是她焦急徘徊地等，一边想念着，一边跺着脚埋怨着：“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使我不去找你，你也该主动点儿呀，哪怕捎个口信给我也好啊。热恋中的人儿，一分一秒的分离，也觉漫长。所以她挑兮达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让我们也跟着她着急，替她伸长了脖子眺望，那个穿青衣的男子，来了没？
《褰裳》中的小女子，爱得更为火辣，如一锅四川麻辣汤，轻抿一口，那热辣，就直逼人的心窝窝。她站在河边等着心爱的男子，不知什么缘故，约会的男子，迟迟没来。河水缓缓地流着，她一边眺望着河水，一边在心里发着狠：“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那意思是，本姑娘漂亮着呢，你不爱我想念我，难道就没有他人么？爱我的人排着队候着呢，你这个大傻瓜！这实在是个泼辣可爱的姑娘，如一朵野玫瑰，一朝绽开，那芳香就不管不顾地倾溢出来。
《采葛》则把热恋中的这种等待推向极致，通篇全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却百转千回，缠绵悱恻。“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她与他，因什么原因，有了短暂别离？不得而知，只知道姑娘在等他，看到葛草要想到他，看到蒿草要想到他，看到艾草，还是要想到他，从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到如三秋兮，再到如三岁兮，那分分秒秒的时间，多么难捱！心爱的人，你什么时候才能来？
热恋中的人，整个世界都可以不要的，眼里心里全是你，纵使你普通得如一株芨芨草，在他（她）的眼里，你也是九天的仙女或骑着白马而来的王子。
我们都曾做过这样的仙女，或这样的王子。它使我们在回味人生的时候，有别样的甜蜜和幸福。
等爱
梅艳芳的《女人花》，我怕听。她唱得实在太哀婉，应了她的人生。像秋夜里的一滴露，“啪嗒”一声，滴落在心头，内心顿时一片荒凉。是啊，花开不多时，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梦。
几千年前，有个少女，在《诗经》里，也是这样唱的。这个少女唱的是梅子：“詄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青春年少的她提着筐子，徜徉在梅树旁，树上的梅子，已经黄熟，在纷纷地落。少女望着树上的梅子，联想到她自己，青春也是那梅子啊，眨眼间，就熟了，就掉了，她却还没有意中人。她有些害羞地唱，喜欢我的小伙子啊，你快趁着青春好时光来找我呀。可是，爱她的人，却没有来。树上的梅子眼看着只剩三分了，她焦急地唱：“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喜欢我的小伙子啊，你今天就来吧。满树的梅子，终于落尽，她的青春也过去了，她还是没等来爱她的人。她无奈地唱：“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她不再幻想谈一场缠缠绵绵的恋爱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如果有小伙子喜欢她，现在就可以直接订下婚约把她娶回家。
《詄有梅》通篇不着悲凉，却字字凉透。等爱的心，看不见被谁伤了，却被伤得千疮百孔。
我认识一女子，三十多岁了还未嫁。当初也曾有男孩，死心踏地地爱过她，她没有接受，她想等等再说。这一等，就等到花瓣凋落。我对她说，找个好人嫁了吧。她一脸无奈地看着我，说，我也想啊，可是，到哪里去找呢？
替她感伤。好男人早在青春的路上，被人“劫持”了。尘世的缘分，原都是一场花开，花期过了，花事也就尽了。
盼归
很早就知道“首如飞蓬”这个成语，但不知道，首如飞蓬竟出自《诗经》。当有一天，我翻到诗经中《伯兮》这一篇，我的眼睛在“首如飞蓬”上停住了，我实在吃惊于首如飞蓬的背景，竟是一个女人盼丈夫归来。“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丈夫从军远征，女人想他，想得无心打扮，头发如被风吹乱的枯草一样堆在头上。不是没有很好的润发油啊，只是我打扮了给谁看呢？长期的思念，使她心头结满了忧伤。这样深刻的想念，实在让人动容！
想起一个妇人来，她的丈夫，早年去台湾，一直未归。妇人终年一件蓝布褂，头发乱草似的堆在头上，脸色灰暗，不言不语地走路、干活。小孩们背后都叫她疯婆子。这样一个“疯婆子”，某一天，却突然打扮得光鲜照人，大红的线衣穿在身上，灰白了的发，被抿得纹丝不乱。原来，丈夫回来看她了。她为他，梳妆打扮。大家叹，她原来也是这么好看的啊！一周之后，丈夫返台，在那里，他早已另娶了太太。妇人什么话也没说，脱下大红的线衣，换上她的蓝布褂，重又陷入一个人的“首如飞蓬”里。
这样的盼归，在另一篇《风雨》中，终于有了完满结局。“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外面风大雨大，鸡在不安地鸣叫，女人的丈夫，出门未归。他出外多久了？或许十天，或许半个月。女人不眠，为他提着一颗心，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雨，亲爱的人啊，你是否被风吹着了，被雨淋着了？女人担心得害了病。就在这时，丈夫竟冒着风雨突然归来。那巨大的惊喜，怎么能形容呢？女人只呆呆地看着他，说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夷！”哦，亲爱的，你回来了，我也就心安了。当确信眼前的这个人，真的就是她亲爱的丈夫时，女人抚摸着丈夫的脸，喜极而泣：“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纵使外面天崩地陷，又何妨呢？你回来了，一切便好了。
世间的恩爱，原都是这样的，几千年来，都是这样的。那就是：亲爱的，只要你平安，我也就开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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