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探寻中的自我分裂
——解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创作1989年1月13日,是海子诗歌中流传最广的一首抒情诗。诗人为我们勾勒了一幅远离尘世喧嚣、清新潮润、充满亲情的生活图景,让我们感受到了幸福和温暖。然而,两个月后,诗人海子在山海关附近自杀。这一事件使这前诗表面的轻松欢快与实际内涵产生了某种分离,从中可以窥探出诗人探寻人生幸福过程中痛苦的自我分裂。
海子是一位极具浪漫主义精神的诗人,他的浪漫主义精神集中体现在自我理想的极度张扬以及对庸常生存现实的深刻摒弃上。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这种浪漫主义精神得到充分体现,穿透春暖花开的表象,我们更深刻地体会到,诗人对尘世幸福的拟想与体验同他对生命的终极存在的关怀与眷顾是无法共存的。在探寻尘世幸福的过程中,诗人陷入了自我的分裂。海子的好友西川曾经这样评价说:“他关心和坚信的是那些正在消亡而又必将在永恒的高度放射金辉的事物,这种关心和坚信,促成了海子一生的事业。”海子以诗歌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他创作诗歌的历程不长,只有短短的七年时间,但海子就像一颗集聚巨大能量的核弹,迅速燃烧,瞬问爆发。他先后创作了300首短诗,7部长诗及若干部戏剧和小说,共计200万字。在他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中,海子这样宣告他的人生理想——“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还有他的诗歌理想——“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举/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他要“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与真理合一的大诗”。为着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诗歌理想,海子甘愿退居现代文明的边缘,在极端贫乏的物质生活里,用他的全部生命燃起人生和诗歌理想的火焰。西川回顾说:“海子没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这或许是由于他的偏颇。在他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枧。海子还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海子在献身诗歌理想的同时是以牺牲尘世的幸福为代价的。现实与理想,物质与精神,这两类意象的相互碰撞、永恒对抗构成了海子诗歌的一大主题,也即生命痛苦的主题。我们正是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品味到了这种生命之痛。
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海子这位沉湎于心灵之旅的诗人,历经精神流浪和探险之后,终于开始拟想尘世的幸福生活。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从明天起”体现了时间上的断裂,要与昨天、今大断然决裂,形成间隔,我们从中能感觉到诗人在历经流浪后浪子回头决心面对现实的勇气和力量!“做一个幸福的人”,诗人决心要开始体验尘世幸福,这种幸福显然是诗人过去从未感受过的。“从明天开始”又意味着诗人的昨天、今天是不幸福的,这“幸福”是诗人期待中的明天的“幸福”。
那么诗人心中期望的幸福又是什么呢?诗中写道:“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同时“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方面诗人希望能享受尘世生活的快乐,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在关心粮食和疏菜的过程中感受世俗生活带来的幸福;另一方面,诗人不仅仅止于庸常的生存现实,精神价值的追求更是幸福内涵不可或缺的内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体现了诗人眺望大海超离现实生活的理想。这句诗首次出现在第一节的末尾,表达了诗人融入尘世幸福又保持形而向上的观照和思考的愿望,隐含着诗人对尘世生活的怀疑。诗人向往中的幸福是物质和精神生活的融合统一。但这幸福毕竟是尚未到来的“明天”的幸福,诗人更注重的是精神价值的追求。诗人心目中的幸福虽建立在庸常的物质生活基础上,但它同样富于浪漫理想的色彩,与凡夫俗于认同的日常生括也存在着一定距离,“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体现出即刻出走的姿态,又富于浓郁的田园牧歌气息,是离群索居、隐逸遁世的文人的梦想。同时“马”和“大海”也是海子诗歌中富于象征意义的意象,“大海”是理想之境的象任意象之一,而“马”是诗人作为达到理想之境的载体,如诗人的“以梦为马”。
第一节中,诗人在拟想享受尘世幸福的同时,又隐含着对尘世幸福的怀疑。
因为期望中的幸福,诗人心中涌动着爱的热潮,诗人禁不住渴望与交流、分享,“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通信”和“告诉”意味着诗人终于愿意放弃遗世独立的清高姿态,俯下身来和世俗人生对话和亲近。在这里诗人似乎进一步肯定了尘世生活的圭福,但诗人马上笔锋一转,“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幸福的闪电”是理解“幸福”的关键,幸福如同闪电般直击心灵令人颤抖,同时又迅忽如闪电,转瞬即逝,短暂虚无。这就是诗人对幸福的理解。
第二节中,虽然诗人表现出享受尘世幸福的姿态,但同时又不无悲伤地意识到了幸福的短暂虚无,显示出追求人生幸福过程中的矛盾心理。
幸福的闪电冲击也引发了诗人博大的爱的情怀。他不仅仅要将幸福带给每一位亲人,要将它投向广袤无垠的自然世界:“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在诗人看来,大自然是充满灵性的生命,诗人的眼光总是关切地停留在土地、村庄、河流、岩石和马匹上。臧棣在《向神话致意》一文中认为:“在海子看来,由于现代文明的畸形,人们无论是在他们所处的时代还是在他们关于历史的记忆的情境中,都日益丧失了把生命作为一种奇迹的感受能力,所以,他认为自己有责任通过诗歌来帮助我们恢复对生命的感受力。洋溢在海子的抒情诗中的种种奇妙而热烈的情感,都与这种审美判断有关。”诗人对自然的亲近,实际上更多的是诗人与自我生命的内在意识的亲近,诗人关爱的仍是抽象的精神意义,在与自然的亲近中也透露出远离尘世的孤独之感。
诗人的亲近姿态还体现在对陌生人的真诚祝愿中:“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诗人心中洋溢着宗教般的泛爱情怀和对生命的真切关爱。这“三愿”集中体现了诗人对尘世幸福的理解,而这种幸福是庸常生存现实的幸福,是诗人所拒绝的,因此,他把这种关爱留给别人,将自我和幸福的追求者断然分开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愿”表明尘世半福是“你们”的,而“我”依然固守着精神价值的追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人最终从对幸福的渴望中挣脱出水,在常人无法企及的精神领域和生命深处与大海、春天交融。海子是忠实而执著的浪漫主义追求者,他说:“要走出心灵比走进心灵更难。”在体验幸福的过程中,海子面临着生命两难的境地,选择尘世的幸福,则可能意味着要放弃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诗歌理想;弃绝尘世的生活,则可能意味着弃绝生命。海子选择了后者,因此骆一禾说:“他是一位诗歌烈士。”
第三节中,海子彻底摒弃了庸常的生存现实和尘世幸福,自我理想得到极度高扬。
综观全诗,诗人对幸福的抒写有一个潜在的转移过程,对幸福的追寻也呈现出一种矛盾。在第一节中,诗人轻松明快的表白体现了他对尘世幸福的肯定,同时又隐含着怀疑;第二节中,诗人进一步感受到幸福如同闪电,短暂虚无;最后一节中诗人终于从尘世幸福的渴望中分离出来,彻底否定了庸常的生存现实,保持精神价值的追求姿态,自我理想得到极度张扬。在诗的起始中对“幸福”的渴望,以及“幸福”的所指,在抒写中不断地被延宕和消解。诗人更多地感受到来自内心的矛盾困惑,在现实与理想、物质与精神的对抗中呈现出痛苦的自我分裂,要放弃灵魂的超脱与救赎,重归无奈的现实,这对海子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但“任何意义上与现实的分离、分裂,最终都必然导致自我内部的分离和分裂,因为现实正是自我本身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当个人游离于环境时,他内心不和谐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并且随着现实的身影在视线中的逐渐消失越来越置于前景的便是这种自我的分离、分裂乃至断裂”。(崔卫平《海子神话》)只有在这种自我分裂的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海子诗中所体现的矛盾和痛苦。《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难得流露的纯真明快,并不表明诗人已走出困惑,对庸常生存现实的怀疑与对生存意义和终极价值的追寻已成为诗人无法摆脱的困惑,于是,诗人选择了死亡。
海德格尔说:“在这个世界陷于贫困的危机境地之际,唯有真正的诗人在思考着生存的本质,思考着生存的意义。......唯有真正的诗人才可能不计世俗的功利得失而把思考的意向超越现象界的纷纭表象而去思考死亡,思索人类的出路,向当他自身面临着生存的无法解脱的终极意义上的虚无与荒诞之时,他便以身殉道,用自己高贵的生命去证明和烛照生存的空虚。”
海子就是这样一位真正的诗人。
参考文献:
1、海子:《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午版
2、崔卫平:《不死的海子》,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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