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样情怀,三种境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此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王国维引用他所欣赏的三句词来说明做学问所需持有的精神,至于其言是否正确或是否合适,并不是我们所要谈的内容,我们只要知道这三段词分别是来自于三位大词人的佳作,当然,我们也有兴趣来看看这三首词到底是什么意境。蝶恋花 ---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本词意思比较明显。写的是深秋,清晨,主人公长夜相思之后,登楼望远,难遣心中之离愁,相思之情唯付诸无奈。也许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悲剧,如果由今人来写,大概可以繁衍成一部中篇小说甚至长篇小说,然而却不大可能写出晏殊这区区几十字所带出的深深情感。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离愁别恨,还蕴涵着因爱而生的深深的苦涩。整首词写的都是主人公的所见所感,触景而伤怀。天亮了,庭院里的菊花笼着轻烟,兰花沾着露水,是秋天了,天气渐冷。燕子从屋梁上的巢中出来,自顾自地穿过帘幕双双飞走了(古时富贵人家大多在房间外走廊的堂前挂着帘子),全然不理会屋里还有个孤独的人。天边的月亮还没有完全落下。这月亮已经整整照了一晚无眠,使人无法入梦,直到现在它还不肯罢休,难道它真的不懂相思之苦吗?走出户外,走到楼上远眺,却陡然发现一夜的西风不断,将树上的叶子都吹落了。放眼望去,远近一览无余,可以一直看到天边。唉,可即使看到了天边,终不见天涯人啊。相思之情只能托于书信了,可信纸怎么又没了呢?或许,信纸能找到,可天地茫茫,思念的人都不知道在哪儿,信又能往哪里寄呢?
这首词里,晏殊用了不少艺术手段来烘托这种离愁别绪。上阙赋生命和感情予景物,故有菊愁烟,兰泣露,明月不谙离别苦,使景物为创作目的服务。同是明月,在晏殊的笔下是不谙离别苦,而在张泌的笔下却是“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还有类似的如杨柳在刘禹锡看来是“长安陌上无穷树,惟有垂杨管别离”,而韦庄却说“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种艺术手法,使情景交织,深刻而细腻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下阙独上高楼,对应燕子双飞,反衬出人的寂寞,而高楼又伏下了望尽天涯路也不见心上人的那种“独自莫凭栏”的心境。寄信吧,偏偏无尺素,有别的版本是“兼尺素”,意思可以通顺,可总觉得不如“无”字来得曲折、感情更深厚。其实家里有槛菊、罗幕,又是朱户、高楼的,显然家境殷实,又怎么会没有尺素呢?无尺素只是托词,实因心里有难言之隐,正如一首歌里唱的“我爱的人已经飞走了”,牵挂的人儿已是无踪无影,她现在如何,还爱我么?也许她已经变了心?甚至她早就嫁给了别人?这信该写吗?唉,还是别找信纸算了,况且都不知道她在何方,山高路远水迢迢,欲寄又何从呢?这两句极尽离情和心中的困扰,不堪再提的情事轻轻推之于“无尺素”,意在言外,有余不尽。所以说一个“无尺素”比“兼尺素”强得太多,即使晏殊原作真的是写成“兼尺素”,我们今天也愿意把它改成“无尺素”的。
凤栖梧 ---柳永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凤栖梧又作蝶恋花,是同一词调的不同名称。无独有偶,柳永的这首词与上面晏殊的蝶恋花不单是词调一样,连描写的心情都相似,同样都是怀念远方的恋人。大家都是登高望远,望远而怀远。
伫倚危楼风细细,危楼即是高楼,词人久立于高楼之上,与晏殊不同的只是一个写秋愁,一个写春愁而已。春风拂面,远望天际,一缕春愁油然而生,正是由别而生的忧愁。愁,本来是一种情绪,大脑思维活动的产物,柳永却说此愁是生于天际,于是这愁意就跃然纸上,显得更加形象化,好象是流动的。因为思念远方的人,于是愁从伊人而生,从天边而生,似乎看得见一样,从远远的天边涌了过来,袭入高楼伫立的作者心中。高楼之上,俯仰皆苍茫,草色青青,日光斜照,似乎有烟波浩渺的感觉,伊人正在烟波一方。作者默然无言,心有万千,可又有谁能理解这凭栏念远的感触呢?也许,只有那远方的伊人才懂。“无言”两个字,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包含了千言万语,千种风情,万般愁绪。
晏殊想排遣心愁的方式是“欲寄彩笺”,而柳永却想“拟把疏狂图一醉”,放纵一下,“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但“酒入愁肠愁更愁”,即使对酒当歌,唱人生几何,依然是“强乐还无味”,愁苦始终无法挥去。莫如把心一横,破罐子破摔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自己心爱的人,相思就由得相思吧。就象吾友老刀把子所言,“不管那么多,先爱了再说”,而柳永还不单只如此,更要“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在所不惜,把思念之情推向了高潮,对爱情就这样始终不渝,至死靡他。所谓“消得”,就是值得,贾宝玉在《红楼梦》里就常说:“我就是为她们死了,化成灰,化成一缕青烟,也是值得的。”柳永的意思也在于此。
本词同样是因景生情,继而生发开去,欲排遣相思,而终于索性任其自然。手法有开有合,一收之后,又来一纵,一卷一舒,波澜起伏而又韵落有致,非词中高手,是无法有这样的境界的。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说:“柳词总以平铺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勾勒提掇,有千钧之力”。这首词正是如此,从整体看是平铺直叙的,而在换头、结尾勾勒提掇,从平中见奇,尤其是脍炙人口的结尾两句,总摄全篇,将感情推向了最高潮,确是一笔千钧。
青玉案 ---辛弃疾
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本词题为“元夕”,描写的自是元宵节,满城灯火,游人如云。元宵节自古就有灯会的习俗,彻夜歌舞。辛弃疾设想了一对意中人于长街巧遇,却不是在闹市之中,而在“灯火阑珊处”。
词的上片,描绘了元夕的灯火灿烂,歌舞尽情的热闹场面,火树银花,争奇斗艳。“东风夜放花千树”,正象“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又象漫天星斗随风飘落,似晶莹的雨珠洒在夜空里。辛弃疾没有直接写人物,而是通过车马、道路、箫声等烘托出游人如鲫,气氛热烈,极力渲染了繁盛热闹的场面,正如鱼龙共舞,上下翻腾,从而与下片中的“那人”的孤独情怀对比。中间两句“娥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同样没有直接写人物,娥儿、雪柳是女性头上戴的装饰品,道出了一群装扮入时的少女结伴上街观灯,笑逐颜开,香气袭人,补充了上片的欢庆,同时作为上下片的过度,为下文铺垫。词中的主人公就在这人潮熙攘的闹市花灯中,穿过大街小巷,东张西望地寻觅着那为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但左寻右觅,始终不获,不禁焦急万分,忽然回头时,却发现意中之人竟在灯火稀落的僻静去处茕立,惊喜之情,顿时溢于言表,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辛弃疾的词向来豪放洒脱,然本词笔调和婉,意境优美,引人入胜,回味悠长,在稼轩词中属于婉约风格的作品。辛弃疾笔下的“那人”,不羡慕繁华,自甘寂寞,与世人情趣相异,实际上是辛弃疾一个富于象征性的形象,表达了辛弃疾不愿随波逐流的心声,寓意颇为深刻,耐人寻味。
细读三位大词人的三首名作,都不约而同地寄托了追求在其中,而又各不相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乎是欲放而患难收,患得患失,虽然爱得深,却无力去改变什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则敢爱敢做,犹如爱的宣言,大声向世界宣告,即使前路险阻,始终无怨无悔;再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所描写的追求又不同于上两者,暗示了风格特异,不与众同的选择,同样是追求,但是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爱,愿独辟蹊径,不随波逐流,更独树一帜。回过头来,联想王国维说的三种境界,果然有其道理,只不过王国维的意思在于做学问、成事业的精神,而不是品论三种不同方式的爱情之高下了,爱情又怎么能横向而相比呢?
页:
[1]